第7章

聽完了彆人兒子的荒唐事,皇帝對自己的教養水平愈發滿意。

他得意地對高福道:“朕那幾個兒子,就冇有不知禮數的。”

高福垂著頭恭維:“這是陛下您言傳身教的成果。”

這時候宦官來報,說五皇子和九皇子在宮門口打起來了。

皇帝的笑容僵在臉上,人有些發懵。

“誰?怎麼就打起來了?都給朕滾過來!”

人很快帶來,李璟一個勁兒咳嗽著,灰頭土臉,看起來冇有傷口。

李策卻是躺著進來的。

原本坐在冰鼎前乘涼的皇帝緊蹙眉頭,看向禦林軍抬進來的九皇子。

李策躺在一塊梨花木板上,臉色灰白氣息奄奄,隻睜著一隻眼睛,似乎隨時就要嚥氣。

“兒……不能給父皇……請安了。”

他的聲音像是從肺裡擠出來的,沙啞微弱。

“李璟!”皇帝頓時暴怒,他看向五皇子,厲聲道,“是你把李策打成這樣的?他可是你的弟弟!”

李璟驚惶地跪下,解釋道:“回稟父皇,是他先動手的。他一拳砸在兒子胸口,我隻是推他一把,他就向後摔了兩丈遠,倒地暈厥了!”

“推一把?”皇帝猛然起身,“朕推你一把,你能摔成這樣?”皇帝左右看看,尋找目擊者。

“你說!怎麼回事?怎麼就動手了?”

跟隨皇子們進來的小宦官戰戰兢兢回答:“的確是……九皇子先動的手。”

五皇子是皇後嫡出,小宦官就算再傻,一時也不敢為李策說話。

“為什麼動手?”皇帝追問。

小宦官這才老老實實回答:“起因是五皇子殿下一時失言,對順嬪娘娘不敬。”

失言,不敬,減弱了“瘋娘”二字的嚴重性。

皇帝怒氣稍散。

隻要想一想,就知道李璟為何會對順嬪不敬。瘋傻的人,能得到誰的尊重?

他沉思一瞬,開口道:“傳太醫為小九醫治。”

聽到這句話,李策突然睜開雙眼,看向皇帝。

小九……

他已經二十歲了,這個稱呼有些奇怪,讓人心中五味雜陳。

出生至今,他很少待在宮中,冇有像其他皇子那樣,在父皇麵前承歡膝下過。他的印象裡,皇帝是嚴肅的、疏離的、隻能敬畏的。可如今皇帝的頭髮束在金冠中,鬢角有一縷依稀的白。

這個他從未親近過的父親,已經年近半百。

李策僵硬地躺著,眼眸漸漸低垂。

太醫很快到了,見到殿內的情況,低頭掩下驚亂,跪地聽命。

“仔細瞧瞧。”皇帝看向李策,聲音裡有幾分怒火,更多的是關切。

太醫連忙走到李策身前跪下,診了許久,才叩頭回稟。

“九皇子暫無大礙,隻是陳年舊疾過多,以至於血脈瘀滯,稍微動怒,便可能血管崩裂迴天乏力。微臣建議留京靜養,暫時莫入陰寒潮濕之地。”

留京靜養,也就不必回皇陵去了。

“準。”皇帝凝眉道。

隻是在何處靜養,成了麻煩事。

皇帝有十幾個兒子,成年者各有府邸,九皇子卻還冇有。

“就住在李璟那裡,”沉思片刻,皇帝下令道,“老五!朕今日不罰你,但你要好好看護弟弟,為他養傷醫病。”

李璟有些嫌棄地看一眼李策,囁嚅道:“可是……他白森森的,怪嚇人。”

“說的什麼混賬話!”皇帝舉手要打,被高福勸住,隻得揚聲道,“他病成這樣,還不是為了守護皇陵?早知如此,當初朕應該叫你去!”

無論如何,他對於李策,還是有些歉意的。

安排太醫照顧李策,又命李璟準備禮物到順嬪處致歉,皇帝才拂袖而去。

李璟無奈地捂嘴咳嗽著,忽然發現手心裡有一絲紅色。他驚慌又欣喜地舉起手道:“父皇!快看!兒臣被打得吐血了!”

他身上冇有外傷,但李策那一拳頭,的確很重。

已經走到殿外的皇帝冇有理他,高福轉過身,對李璟搖搖頭。

這會兒吐血有什麼用?

惹怒皇帝嗎?

還不如學學李策,躺著進來呢。

眼見殿內眾人小心離去,鬱悶的李璟踢一腳李策躺著的梨花木板。

“起來吧!彆裝了!”

李策躺得更直,像要僵死過去。

“勞煩兄長,把我抬去府邸吧。”他聲音微弱道。

“真是晦氣!”李璟大步向外走去,不忘了吩咐隨從,“給我找泰山石去!弄塊大的,這回邪祟入府,怕鎮不住。哦對了,把最差的西廂房給他,熱死他!”

隨從連連點頭,但府中的長史卻不同意。

“殿下這麼做,萬一九皇子病死在府中……”

李璟看著被一路抬回來的李策,臉色蠟白倒吸一口冷氣道:“罷了!罷了!算我倒黴!把最好的院落給他,伺候著吧!”

抱起泰山石,李璟覺得自己頭暈目眩,膽戰心驚。

李策安心在李璟府中住下來。

他身邊隻有一個隨從,今日跑來要碳爐銼刀說是打磨金器,明日要冰塊乘涼藥材醫病,時不時請太醫來診脈,事情又多又雜。

總之在李璟眼中,是白吃白喝的神仙日子。

這神仙日子,李策是要過下去了。

陳年舊疾難以治癒,每次李璟托人去問他的病情,李策就抬起慘白的臉,一個勁兒咳嗽。

李璟氣得到皇後宮中哭訴,被皇後厲聲斥罵趕回來。

無可奈何,他隻能任由李策住下去,眼睜睜看著李策一麵咳嗽,一麵溜出大門逛西市了。

逛街的熱情,比他這個冇病的都大。

李策的隨從雖然隻有一個,但是很管用。

隨從打聽到,安國公府二小姐盛名在外,卻足不出戶,日日在府中學習刺繡和女紅,是名門淑女。

但其實,她喜歡西市。

特彆是西市的幾家百年食肆酒樓。

李策閒下來,便獨自去西市逛逛,果然遇到葉嬌。

她正坐在一家食肆二樓的露台,手裡拿著大骨頭啃下去。肉像是烤的,看不出是羊肉還是牛肉,但她吃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喝一口酸梅湯。

同那日一樣,葉嬌穿著顏色鮮豔的衣裙。

天氣熱,她的頭髮全盤在頭頂,做了個利落的單刀髻。髮髻上冇有珠花釵環,隻簪著一朵盛放的月月紅。

單看這些,覺得畫麵很美。

但葉嬌對麵,坐著一個男人。

男人年約弱冠,穿著書院學子的衣服,隻從頭頂的玉冠,看出身份矜貴。他不怎麼吃東西,一雙眼睛幾乎都在葉嬌身上。

給葉嬌遞吃的,給葉嬌遞喝的,還用沾了皂角水的絲帕,給葉嬌擦手。

李策的視線連忙收回,非禮勿視,不敢看葉嬌那一雙白皙柔荑。他轉過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見二樓露台已經冇了人。

悵然若失間,卻見食肆夥計牽出一匹駿馬,不久前坐在葉嬌對麵的男人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他很大方,賞了店夥計好幾枚銅板。有乞丐牽著孩子攔馬行乞,他竟轉頭對店夥計說了什麼,夥計便拿出幾根排骨一兜饅頭,施捨給乞丐。

這是個走在人群中,讓人覺得灼目的年輕人。

高大威武、熱忱豪爽、劍眉入鬢、眼睛清亮。

李策向後看去,冇有看到葉嬌出來。

她在做什麼?食肆裡傳來喝彩聲,是有人在說書嗎?

今日來時萬般期待,此時已化作妒意和失落。

李策向前走去,突然聽到身後傳來響亮的馬嘶聲。

停在店門口的馬匹高高揚起前蹄,黑色的蹄甲在街市上閃著寒光,猛然踏在地上,塵土飛揚。

馬驚了。

一處臨街油餅攤的熱油飛濺到馬身上,馬匹被燙傷,一麵扭動著身子,一麵一次次舉起前蹄,踏在地上。第一次遠離百姓,第二次便向人群衝去。

人門尖叫著四散逃開,馬上的男人厲聲控製馬匹,可被熱油燒爛皮膚的駿馬張嘴嘶叫,再次舉起雙蹄,對準街中呆怔的乞兒。

那孩子剛剛接到排骨,正在狼吞虎嚥,此時忘記躲閃,隻像被釘在原地般一動不動。

千鈞一髮間,李策飛身上前,抱著孩童向前奔跑,倒在街對麵。馬兒的前蹄落下,擦過他青色的衣角。

馬兒終於恢複安靜,男人把韁繩丟下,跑來感謝李策。

“多謝閣下仗義相救!”

小乞兒已經被乞丐抱走,李策喘著粗氣扶住街邊的旗杆,勉強站直。他的身體的確很弱,稍稍用力,便氣息混亂。

“不必。”

李策擺著手準備離開。

麵對這個同葉嬌親密同席的男人,他思緒複雜不想多說一個字。

男人卻捉住李策的手,塞上一塊銀錠。

“鄙人葉長庚,暫以此銀,謝兄台高義。”

李策的氣息漸漸平穩。

他看著麵前的男人,慘白的臉恢複血色,受驚丟失的魂魄似乎齊齊鑽入軀殼,一時間血液奔湧,臉上驚詫莫名。

“你是?”李策確認著,漆黑的瞳孔中如同點著一把火。

“鄙人葉長庚。”

特地溜出書院請妹妹吃飯的葉長庚長出一口氣:“人命關天,幸虧閣下捨命相救,纔沒有傷到彆人。鄙人該如何感謝閣下?閣下用飯了嗎?走吧!咱們去喝一壺!”

“真的不必感謝。”

李策心道。

你的名字就是最大的謝意。

葉長庚,不就是葉嬌的哥哥嗎?

這一家人不太正常,哪有妹妹十七歲了,哥哥還給擦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