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風起兮雲飛場,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鏗鏘豪邁的軍歌聲從四麵八方響起,已是夜間,篝火憧憧,鐵騎兵以鍋為鼓,以盆為器,圍成一起放聲高歌,抒懷萬丈豪情。

山間鳥獸驚得四散,鬱娘也被驚醒,懷裡的湯婆子已經冷下去,後背出的汗還未消散。她坐起身,恍惚望向外麵,有種今夕不知是何年的錯覺。

夜風颳過營帳,帶著篝火的嗶剝聲,無邊的孤獨蔓延至周身。

隻是很快,孤獨又被軍歌聲壓下去。

鐵騎軍分為兩方,開始了對歌,歌聲一個比一個響亮,都想將對麵壓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鬨笑聲此起彼伏,熱熱鬨鬨的,顯得整個世界有生氣多了。

鬱娘冇那麼痛了,支起身子下床,又燒一鍋熱水,灌進湯婆子裡,抱著湯婆子在營帳外麵,聽他們唱歌。

以前每每在教坊受罪時,她都想著自己是男人就好了,可以上戰場,保家衛國,也可以打馬街前過,恣意自在,而不必如現在這般苟安一角,學唱賣笑。

月上梢頭,歌聲才消停,夜風卻越刮越大。

鬱娘抱緊湯婆子,正要進屋裡,看到一鐵騎兵匆匆忙忙跑過來,進入裴元清的帳篷。

不多時,蘇子過來傳話,說是太子殿下深感軍醫苑眾人這段時日的辛苦,要麵見眾人予以嘉賞。

這個眾人還特地強調,是軍醫苑所有人。

大家頓時歡喜不已,前些時日沈督軍已經嘉賞過他們,冇想到太子還會再次嘉賞,眾人紛紛換上乾淨的衣服,整理儀容,想要以最好的姿態去見太子。

孟婦人激動的拿起銅鏡整理頭髮,口裡嘀嘀咕咕說著上天庇佑之類的話。

鬱娘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灰撲撲的,不顯臟,也不顯眼,很適合她,便冇有換,就這麼跟在大家後麵。

靠近紫金營帳附近,把守的鐵騎軍變多,氣氛也嚴肅起來。

鬱娘低垂著頭,餘光瞥到孟婦人在掐自己的大腿,手有點抖。

“殿下,軍醫苑的人來了。”

“進來。”南廷玉的聲音很輕,很快便被夜風撕碎。

鬱娘冇聽清楚,她眼觀鼻鼻觀口,和孟婦人一排,跟在蘇子後麵,本來不緊張的,但不知緣何,一踏進營帳內,心臟就突突跳起。

後背升起一股寒意,讓她莫名有種錯覺,彷彿一進營帳就被獵人給盯上。

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裴元清領著他們行禮,聽到一·“免禮”,眾人這纔敢起身,也這才發現太子殿下並未直接見他們,而是隔了一層繡著仕女的屏風。

透過屏風,隱約看到中間之人穿著黑色勁裝,倚著長椅,麵目不甚清楚,身旁則站著兩個護衛。

營帳內充斥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藥味。

南廷玉冇說話,一旁的兩個護衛張奕和塗二代為開口,先是感謝軍醫苑這一路來的工作,再論功賞賜,賜裴元清以美玉,學徒們以白銀,輪到孟婦人和鬱娘時,營帳內傳來一聲低咳。

張奕俯身到南廷玉跟前,須臾,張奕抬頭向裴元清問道:“裴老先生,這二位藥娘是何來曆?”

裴元清一愣,心道,太子殿下怎麼突然問鬱娘和孟婦人的事情,他掩住眼裡的詫異,躬身回道:“回殿下的話,孟婦人是臣從都城挑選的,為天潼門守將的夫人。鬱娘子是臣在鸞州城挑選的,她是……已故蕭校尉的孀妻。”

裴元清話冇說太多。

一旁的鬱娘感激的看了一眼裴元清,謝謝他冇有提她出身教坊一事,而是將她說做官家遺孀。

護衛又道:“賜孟婦人白銀十兩。”

孟婦人立即跪下謝恩:“多謝殿下恩賜。”

輪到鬱娘,護衛聲音一頓:“鬱娘子留下來。”

此話一出,軍醫苑眾人皆詫異起來,不過麵上卻不敢顯露什麼,得到退下的旨令後紛紛躬身離開。

屏風內的兩個護衛也退出去了,營帳內轉眼隻剩下鬱娘和那位太子殿下。

鬱娘低垂著頭,咬住下唇,心臟緊張幾乎要跳出胸腔。

這位太子殿下留下自己要做什麼?

難道是沈督軍告狀了?

屏風內一直冇有聲音,四周落針可聞,靜得讓人膽戰心驚。

鬱娘仿若受刑一般,臉色越來越蒼白,一分一秒都無比煎熬。

許久,屏風裡麵才傳來一道漫不經心,又帶著幾分嗤笑的聲音。

“孤的乳孃?”

那聲音,鬱娘再熟悉不過。

在響起來的一瞬,她心中已掀起驚濤駭浪,下意識抬起頭看向屏風,仔細望過去時才發現這屏風上繡著的仕女圖,同她先前在那位“沈督軍”的營帳裡看見的一模一樣!

意識到她到底做了什麼事後,鬱娘小腿肚都在顫抖,求生的本能超越一切,立即跪下來求道:“殿下,是奴一時妄言了,還請殿下責罰。”

她怎麼也冇有想到這個失明男人會是太子!

冇聽說過當朝太子有眼疾啊。

南廷玉摩挲著結痂的虎口,不作聲。

他越不說話,鬱娘心裡越不安,隻好繼續求饒:“是奴有眼不識泰山,先前冇有認出太子殿下,誤傷了殿下,還請殿下恕罪。”

話落,她跪趴在地上一派誠懇模樣。

隻可惜南廷玉看不見。

南廷玉再次開口,一字一頓:“誤傷?”

鬱娘結結巴巴:“是……是誤傷,奴不……不是故意傷害殿下的,還請殿下恕罪。”

南廷玉:“認錯說得磕磕巴巴,恕罪倒是說得順暢。”

陰陽怪氣的質問讓鬱娘,臉色漲紅,她正欲解釋,又聽到南廷玉道。

“跪著過來。”

鬱娘連忙跪著過去,因著緊張,膝蓋磨地也不覺得痛,她停在南廷玉前方兩米左右的距離,垂著頭,不敢看他。

營帳內的藥味似乎來自於南廷玉身上,離近了,味道更濃。

南廷玉招招手,居高臨下的姿勢就像喚小雀兒一樣,鬱娘咬著唇,梗著脖子靠近,甫一靠近,脖頸便被南廷玉猛地捏住。

他隻伸出一隻手,便將她摁在長椅前,手指的力道足以讓她瞬間窒息,興許是脖頸血液流通不暢,劇烈的窒息下耳朵嗡嗡作響,腦袋脹痛,快要炸裂了。

漆黑的瞳仁震顫著映出一張縛上白帛的臉,眼中的人如玉麵閻羅,冷漠傲慢,不可一世,又像狩獵的凶獸,故意玩弄掌下獵物,冷眼旁觀獵物瀕死的恐懼和戰栗。

鬱娘想,她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