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彆哭
荒漠血沼,數不清的屍體遍佈高高堆疊起了一層,彷彿一條去往地獄的泥濘路。
猩紅纛旗獵獵飛舞,它離開了城頭,從此往後屹立在半裡疆土的邊界。
自古以來,從未聽過開疆拓土隻取方圓半裡。
荒謬嗎?
走百步也算拓土之功?
一點都不可笑。
在絕境中掙紮的孤城,在黑暗裡沉淪的男人還冇有倒下。
今日,他替中原民族開拓半裡路!
寇可往,他亦可往!
血紅沙漠,苟延殘喘的逃兵在狂奔,他們如同受驚的羊群一樣,被一身血色的男人追趕。
月九齡緊緊攥住輦車扶手,一雙棕色眼瞳被怒火灼紅,乾裂的嘴不住顫抖,下唇已被咬出一道牙痕。
“敵人已是強弩之末,誰敢後退,淩遲問斬!”
她起身咆哮,蒼老的手掌抓住木槌,狠狠敲打輦車巨鼓,一下又一下。
“賊人淩辱帝國,爾等安敢無動於衷,殺!”
月九齡側頭,臉龐猙獰地盯著侍衛。
瞬間,身懷武藝的侍衛躍出戰車,衝向滿目瘡痍的戰場,速度快到隻能目睹殘影。
“拿弓來!”
月雅青絲亂舞,臉蛋籠罩陰鬱之色,直接從心腹手中奪過一張紫藤蔓鍛造的弓弩。
開弓似彎月,箭出如流星。
那一支利箭,如末日的喪鐘,破空墜落。
噗!
一箭正中血色身影,不偏不倚,嵌進持劍的右臂。
顧長安麵無表情,在殺戮狀態下,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唯有精神上的疲憊。
血色劍網冇有潰散,依舊籠罩著逃而複返的蠻兵,毀滅氣息瀰漫這方天地,殘忍奪走一條條性命。
鏘!
鐵戟頃刻而至,破空劃出火花,像是某種引導軌跡,侍衛皆持武器衝向軍陣前方,內氣漣漪彙聚成一條珠線。
“殺了我。”顧長安迎麵而立。
“殺了我!!!”
他憑藉僅存的內氣揮出血劍,劍勢橫亙半空,帶著殺伐葬滅的煞氣傾瀉而下。
嗖!
幾枚銀色飛鏢釘在顧長安胸膛,他隻是低頭看了一眼,重複揮劍的動作。
遠處的折蘭肅毛骨悚然,他無比慶幸自己做出跑路的決定。
猶記得一句話——離群索居者,不是神靈,就是凶獸。
此刻的顧長安便是衝破束縛的嗜血凶獸,身體插著箭矢、飛鏢,還有一柄劍冇入小腹兩寸,鮮血像是永遠流不儘。
身前倒下一具具屍體,本就猩紅的大地像是血月臨空映照,恐怖到魂魄出竅。
“跑!”折蘭肅勒住馬韁,迅速朝黃沙漫卷的遠方疾馳而去。
親信麵麵相覷,很快反應過來。
顧長安殺瘋了啊!
再敢逗留保不齊有性命危險。
“祖母,快走!”月雅心如刀割,向來強硬的性格此刻也變得軟弱。
孑然一身血腥的屠殺,徹底顛覆了她以往的認知。
見祖母臉龐扭曲,還在盯著揮劍的血色身影,她直接吩咐掉轉輦車,迅速逃離腥臭瀰漫的區域。
莽莽黃塵中,月九齡落荒而去的背影就像一隻斷翅的蒼鷹,充滿了憤怒和無助。
斷肢腦漿飆射的戰場,逐漸隻有血色身影還站立著。
他很安靜地拔掉釘在身體上的武器,旋即駐劍望向奄奄一息的敵寇。
“爬,爬回去。”
幾百個蠻卒努力在地上蠕動,可在絕境中連半刻鐘都冇有堅持,便相繼倒在沙漠裡,被無情黃沙掩蓋。
“又隻剩我了。”顧長安頭暈目眩,四肢乏力。
剛剛還聲震雲霄的城外,除了風聲就隻剩他的呢喃聲。
“想跳個舞。”他笑了笑,如今自己衣服能擠出幾桶血的狀態,跳舞哪裡能優雅得起來。
步履踉踉蹌蹌,像年邁古稀的老人走得艱難,經過桃樹時順手摘了一朵鮮紅桃花。
孤城還在,纛旗還在。
……
兩百裡外的河灘,折蘭肅倚靠巨石,眼神還浮現那道恐怖的身影。
特彆當顧長安手持纛旗,說出開疆擴土那四個字時,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眼神。
眼神太有力量了。
折蘭肅本能的就想躲閃。
彷彿感覺那半裡疆土是華夏無可爭辯的神聖領土一樣。
蒼天,堅守孤城的同時還在替民族開拓疆土!
那方圓半裡毫無意義,但絕對是那個男人震古爍今的精神意誌。
馬蹄聲漸起,輦車內的氣氛令人窒息,壓抑到連呼吸都是一種罪過。
“尊駕親征也失敗了。”折蘭肅似無意般說了一句。
月九齡錐心飲血,麵色鐵青。
損失月氏兒郎的痛苦,還遭受萬般屈辱,從大風大浪平躺而過的她,此時也感受到何謂迷茫無措。
沉默很久,她寒聲道:
“從長計議,老身低估了賊子!”
折蘭肅順勢接話:“咦,不是立誓一個月滅敵嗎?”
周圍一片死寂。
“你大可冷嘲熱諷!!”月九齡瘋狂怒吼。
折蘭肅麵無表情,上位者的威嚴儘顯無疑,冷漠道:
“丟土之罪,你月九齡誅族都不夠。”
那半裡疆土就像大海裡的一滴水,對大海造成不了絲毫影響。
可這是大蠻帝國的尊嚴!
纛旗飄揚,徹底踐踏一個文明的尊嚴!
“對,老身會血洗龜茲城。”月九齡臉龐繃緊,隨即竭力剋製情緒,冷冷盯著月雅:
“封鎖訊息,誰敢泄密,淩遲活剮!!”
還以為多不可一世,最後跟老子的手段一模一樣……折蘭肅也懶得再落井下石,他沉聲道:
“以我的經驗之談,必須一擊打死顧長安,不能給他任何喘息之機,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此人逆天,越戰越強!”
如果當初他派遣六千悍卒,而不是三千,很大可能奪下孤城了。
雙方已經綁死在利益小船裡,他厭惡老巫婆,但更害怕老巫婆失敗。
……
孤城街道,顧長安換上乾淨衣裳,好幾處傷口還在滲出血液,但已經漸漸結痂。
他走得很慢,一邊拾撿散亂的毒箭矢,一邊提著佛龕。
這一次,運氣終於眷顧了飽受摧殘的孤城,冇有思辨和尚贈送的佛龕,孤城很可能變成死域。
顧長安來到山腳下的墳林,密密麻麻的墓碑,撿乾淨殘留毒素的箭矢,他走到父母那裡,掃掉上麵的灰塵,笑了笑說:
“爹,娘,我好累啊。”
“我孤獨太久了,我殺戮太多了,我怕自己要瘋了,我竟然會有在敵人屍體上跳舞的念頭。”
“等將孩子們送到中原,等安西英魂的骨灰榮歸故裡,我瘋就瘋吧,瘋子更適合守城。”
“未來看不到一點希望,我真的好累。”
顧長安眼裡有淚花閃爍,默默蜷縮在墳墓身邊。
軀體和靈魂脫節了,一個馬不停蹄,一個麻木空洞。
“一萬敵寇來了,我可能殺不了,我會死,我會丟城。”
“爹孃,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可我要守住這座城啊。”
墳墓邊傳來壓抑到極致的哭腔,顧長安顫抖撫摸墓碑,身體不住抽搐。
“顧哥哥,彆哭呀。”
一個紮著羊角辮的稚童聽到嗚咽聲找了過來,癟著嘴攤開掌心,有一顆奶糖:
“我搜到的戰利品。”
顧長安抹乾殘留的淚水,接過他的奶糖。
“我逗你笑。”孩子天真的拿手指扒拉嘴唇做鬼臉。
顧長安果然笑了起來,撫摸他的腦袋,“走,再去撿戰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