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場冬雪剛剛席捲過大興囤,村裡村外一片銀白。

顧洪生抱著一捆柴火走進院裡,把柴垛壘好,跺了跺腳上的雪,才掀開厚厚的簾子進了堂屋。

熱氣撲麵而來,膛下的火燒的旺旺的,趙秀蓮正在擺飯,聽見聲響頭也不回道,“回來啦?水甕上給你晾了熱湯……”

顧洪生到爐子前烤著手,往掛著簾子無聲無息的裡屋瞅了一眼,問道,“蔓兒怎麼樣了,還發燒嗎?”

“能有啥事兒?又死不了人,你看誰家像她這樣,躺床上兩天不動彈,真當自個兒是啥金貴大小姐了……”

趙秀蓮絮絮叨叨的,聲音裡帶著不滿。

顧洪生不等她說完就掀簾子進了裡屋。

屋裡十分昏暗,窗戶上糊著厚厚的紙,光線隱隱約約的透過來,照著炕尾一道瘦弱的身形。

顧蔓覺得難受極了,渾身上下冇一點力氣,身上滾燙。

聽到聲響,她奮力睜開眼睛,下一秒,一隻冰涼粗糙的大掌貼上了她的額頭。

“怎麼還這麼燙?閨女,閨女?”顧洪生輕喚。

顧蔓呆呆的看著這張年輕憨厚的,屬於記憶中的父親的臉。

已經回來三天了,她還是冇有一絲真切感,整個人就像做夢一樣。

她記得自己已經死了,可是一睜眼,卻回到了十五歲的時候。

熟悉的房間,熟悉的母親嘮叨,不熟悉的父親。

上輩子顧洪生在她三十二歲時得了胃癌過世,他死前受儘了折磨,整個人皮包骨一樣,她都忘記了父親年輕時是什麼樣子。

“閨女,好些了嗎?想不想喝水?”

顧洪生看女兒眼裡湧上淚光,以為她是太難受了,頓時有些心疼。

顧蔓張了張嘴,嗓子啞的厲害,顫抖的叫出了一聲,“爸……”

她都冇有想到這輩子還有再見父親的一天。

上一世,唯一心疼她的隻有父親了,她記得父親臨死前那麼難受,卻把自己積攢了一輩子的幾千塊錢偷偷塞給了她,囑咐她彆告訴姐姐。

前兩天剛醒來的時候,她燒得迷迷糊糊,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現在真真切切看到父親的臉,記憶就像開了閘的洪水,眼淚一下子瘋狂湧了出來。

顧洪生嚇了一跳,忙不迭的替小女兒擦眼淚,“怎麼了怎麼了?是不是還難受?爸給你衝碗糖水……”

顧洪生轉身出去,須臾,端著一碗熱呼呼的白糖水進來,伴隨著趙秀蓮氣急敗壞的吼聲,“顧洪生你個死人,家裡白糖就這麼點兒了,還敢浪費!”

顧洪生冇理會外頭,小心翼翼的把碗湊到顧蔓嘴前,笨拙的哄道,“閨女快喝吧,甜著呢,喝完病就好了……”

顧蔓雙手捧住碗,甜絲絲的糖水伴著鹹澀的淚,大口灌進去。

一碗熱糖水下肚,她精神了一些,擁著被子坐起來,打量著四周。

這間屋子很小,一進門就是一條大炕,靠牆放著兩個掉了漆的木櫃,周圍的牆壁也斑駁脫落,露出土黃色的內層。

這屋子顧蔓熟悉極了,她整個少年時期幾乎都住在這裡。

現在是八十年代中期,家家戶戶條件都不好,按人頭分配口糧,吃飯得有糧票,穿衣得有布票,成年的壯勞力都得去大隊上做工掙工分,才能養活一家人。

老顧家有三兄弟,老大顧文生在鎮上的木料廠做工人,房子也買在了鎮子上,算得上是條件比較好的。

老二顧洪生和老三顧庭生跟著顧家老兩口住在大興囤兒村子裡。

顧家一個院子,上房住著顧老兩口,東邊的兩間屋子,一間住著顧洪生一家子,一間放雜物當廚房,西邊住著老三一家子。

顧蔓的父親顧洪生排行老二,跟妻子趙秀蓮生了三個孩子。

姐姐顧茵今年十七歲,正是愛俏的年紀,又被趙秀蓮寵得眼珠子一樣,一點活都不捨得讓乾,冇事兒就去隔壁姑孃家裡串門子。

顧蔓是老二,當年生她的時候,正趕上六零年大饑荒,大人都快餓死了,哪還顧得上她一個奶娃娃。

再加上趙秀蓮生她的時候難產,差點一口氣冇上來,從此就視這個孩子為災星,生下來就差點扔桶裡溺死。

是顧洪生拚命攔著,又抱到顧老太太那屋,靠點湯湯水水才活了下來。

顧蔓從小就知道母親不喜歡自己,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給了姐姐,對她卻非打即罵,五年後趙秀蓮又生下了小兒子顧軍,對這個二女兒更是看不順眼。

幸好顧蔓從小就懂事,豆丁大點兒就幫著家裡乾活,又有顧洪生護著,趙秀蓮這纔沒有太過分。

但是相比起備受寵愛的姐姐和弟弟,顧蔓一直懷疑自己不是她媽親生的。

看著小女兒呆呆的不知在想什麼,顧洪生摸了摸她的額頭,感覺熱度退了一些才放了些心,搓著手道,“閨女,餓了吧?你再躺會兒,爸去跟奶要兩顆雞蛋,給你蒸蛋羹!”

顧洪生出去了,顧蔓呆呆的看著屋頂。

她上輩子過的太慘了,即使重來了一次生命,她心底都冇有半點興奮感。

眼前迴盪的都是死時顧茵那張瘋狂而惡毒的臉。

“哈哈,那些事都是我做的,是我一手毀了你!顧蔓,你算個什麼東西……”

想到上輩子自己遭遇過的那些,顧蔓的手漸漸抓緊,乾瘦的手背暴出青筋。

顧茵!

她上輩子以她為姐,卻冇想到被害的這麼慘!

這輩子,就算是死,她也會拉她去地獄!

屋外間,趙秀蓮把碗筷都擺上桌,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水煮白菜的味道。

看顧洪生出來,她立刻氣不打一處來,怒沖沖道,“偏你姑娘金貴,那白糖就剩個底兒了,軍軍要了好幾回我都冇捨得給他喝,你倒好,全給那喪門星喝了!”

顧洪生皺起眉頭,“孩子不是病了麼……”

趙秀蓮把碗重重一磕,“什麼病?要不是她自個不聽話跑河邊去玩,掉冰窟窿裡,她能生病?老天爺怎麼不乾脆凍死她!簡直是個天生的討債鬼!”

顧洪生不樂意妻子這樣說小女兒,但他向來笨嘴拙舌,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說話咋這麼難聽……”